学术研究

洪水龙蛇循轨道 青春鹦鹉起楼台

来源:原创文章 发布时间:2015-09-22

二江交汇,三镇鼎立;龟蛇拱卫,楼阁交辉。这是我们这座美丽江城——武汉,所独有的自然名胜与人文景观。

清光绪十年(1884年),耸立于武昌蛇山之头黄鹄矶上的黄鹤楼又一次毁于大火,“楼阁交辉”中的黄鹤楼,逐渐远出了人们的视野。这时长江对岸,雄峙于汉阳龟山之头禹功矶上的晴川阁,在这烟波浩渺的江汉之间,就尤显突出和珍贵。

1902年古老的晴川阁再次翻修一新,应时任汉阳知府的余尧衢(长沙籍)之请,湖广总督张之洞,在晴川阁修葺完工典礼时,亲临祝贺,并为晴川阁撰写了对一副对联:洪水龙蛇循轨道,青春鹦鹉起楼台。

这副联,从字面上看,上联中的龙和蛇,分别代表长江与汉水,它们沿着大禹治水时所规划的九州山川水系,遵循着大禹给它们圈定的轨道,运行与流淌,这些看似恐怖狰狞洪水就不仅不再危害于民,反而有利于民。上联的侧重点在一个“轨”字,我们可以在心里感受一下张之洞精心打造的这个“轨”字的力度与分量。下联也似乎仅仅只是讲,春天的时候,鹦鹉洲附近,晴川阁又建起了。

真的就这么简单吗?

“洪水龙蛇”与“西风东渐”

我们首先来看看张之洞所处的那个时代,学术界有个非常雅的称号——“西风东渐”。西方超强势、高姿态的文明,向东方掠夺式地传播与扩张,一切除它们之外的文明,都被认为是低劣的、蛮荒的,都是需要等待它们来解放或改造的。在张之洞眼里,这种强势“文明”就像“洪水龙蛇”一样,凶猛、狰狞!

面对西方“文明”倾泻式侵入的波涛与狂澜,张之洞告诉我们:一定不要乱了方寸,要像大禹治水一样,规划好自己的轨道,准备好接纳它、吸收它、融化它,不要拒绝它的任何长处与优点,要让它在我们预先设定好的轨道上安全地行驶和运行,如同被驯服的洪水一样,造福于民!

这就是张之洞——一个世纪前的一位钟情于中华文化的、普通中国老人,在这个上联里要告诫我们的。简简单单七个字,我们可以再次在心里掂量一下“轨”的分量!

“青春鹦鹉”与“老树昏鸦”

再来谈谈下联。这里面有一个概念,或者说精神更加了不起、更加宝贵,那就是——青春鹦鹉!它出自唐代诗人司空图的《二十四诗品·精神》篇:

欲反不尽,相期与来,明漪绝底,奇花初胎。

青春鹦鹉,杨柳楼台,碧山人来,清酒满杯。

生气远出,不著死灰,妙造自然,伊谁与裁。

为了便于理解司空图的这个“青春鹦鹉,杨柳楼台”,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,元代著名诗人马致远的《天净沙·秋思》:

枯藤老树昏鸦,

小桥流水人家,

古道西风瘦马。

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

马致远在《天净沙·秋思》中的写作手法,被称为“连叠九景”,也就是连续将九个看似毫不相干的“景”或“物”,不加任何描述或修饰,一起放进一个画面,直接用词汇去作画和构图,去营造一个意境,以达到一个文学艺术效果。《天净沙·秋思》成功地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凄凉、哀愁的画面,营造了一个凄苦、愁楚、无奈的美感境界。它的主体基调是消沉、凄美、被动和无助。

再回头来看看“青春鹦鹉,杨柳楼台”,它所借用的表现手法和《天净沙·秋思》是一样的。它所营造的画面和意境是:春光明媚,鸟语花香,万物繁茂,楼台轩敞,在这样的环境中司空图着重刻画了一只鸟。我们知道春天里,那些正值青春期、正当美好年华的鸟,都是不安分的,都是蠢蠢欲动、跃跃欲试,激昂、亢奋的,何况这个鸟还不是普通的乌鸦、麻雀,而是只高贵、华丽的鹦鹉!她的羽毛那么华美,仪态那么优雅,生命力那么旺盛和充沛,充满了生机与活力。它的主体基调是积极、亢奋,朝气蓬勃且充满活力。

汉语“蒙太奇”的表现手法

其实“老树昏鸦”也好,“青春鹦鹉”也罢,这种独特的语言艺术形式或语言表现手法,在汉语言文字的表达和应用中非常普遍,不仅古代汉语中有,现代汉语中也有,如我们大家都会唱的那首台湾校园歌曲:阳光、沙滩、海浪、仙人掌,还有一位老船长!

电影艺术表现手法中有一种叫“蒙太奇”,也是将一组看似毫不相干、没有故事情节将之串联的画面放在一起,去表达一种意境、传递某种情感。

不难看出,电影艺术的“蒙太奇”表现手法,与我们上面所讲的这种汉语语言文字的表现手法,有着十分相似的共同之处,只不过电影用的是画面,汉语言用的是文字。因此我们不妨也将汉语言中的这种艺术表现手法称之为:汉语“蒙太奇”。

那么若从汉语言文字表现手法上来欣赏,“青春鹦鹉”和“洪水龙蛇”无疑就是成功运用汉语“蒙太奇”手法的一个经典范例,张之洞在晴川阁这副短短十四个字的对联里,将这种手法运用得如此娴熟、如此精到,我们在钦佩之余,不禁令人对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,油然而生敬意!

“青春鹦鹉”的张之洞

我们大家都知道“阳春白雪”与“下里巴人”是一对,现在我们又知道“青春鹦鹉”与“老树昏鸦”其实也是一对。那么,我们不妨这样尝试一下,将下联中的“青春鹦鹉”拿掉,换成《天净沙·秋思》中的“老树昏鸦”,即:洪水龙蛇循轨道;老树昏鸦起楼台。字面上似乎勉强可以,但意境全无!“老树昏鸦”如何能再兴得起中华文明的楼台?

好了,联系全联,完整的讲一下它的意思:面对来势汹涌的西方文明,我们不要自乱方寸,一定要让它在我们的轨道上行驶,为我所用,不仅不冲击我,反而壮大我;我们目前的低潮,只是暂时的,要永远保持“青春鹦鹉”的精神和状态,去再兴中华文明的楼台!

张之洞撰写这副对联时间是1902年,庚子之乱刚结束不久。那时的士大夫,对时局有一段精辟的慨叙,或许能反映当时“国难”之状况:“琉球去,越南亡,高丽失,而台、澎、旅、大、胶、威诸地以割。骎至八国联军之役,神京沦陷,两宫蒙尘,大局之败坏,几几不可收拾。”中华文明适逢历史最低谷,生灵涂炭,哀鸿遍地。自1900年8月14日北京陷落后,八国联军一直赖在北京,直至1901年9月7日《辛丑条约》签订以后才姗姗撤离。即使在这样的年代、这样的岁月,张之洞仍然不忘告诫国人一定要“青春鹦鹉”,绝对不能“老树昏鸦”!一定要坚定起复兴中华文明的信心,肩负起复兴中华文明的责任!

今天我们大家来到晴川阁,看到静穆悬挂在晴川阁正厅的“洪水龙蛇循轨道,青春鹦鹉起楼台”这副对联,不难体会到:张之洞——这个一个多世纪前的一位普通中国老人,对我们延绵千载的堂堂华夏文明,有着多么深深的认同感和多么强烈的自豪感!这份对中华文明的未来,发自内心的自信和欣赏,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、那个岁月,是多么的难得、多么的不容易!

好一个张之洞,好一个“青春鹦鹉”!

斯阁、斯联与张之洞

张之洞和晴川阁的渊源还可以追溯到1891年。1891年(光绪十七年)4月19日,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抵汉,视察俄商阜昌砖茶厂等处,并参观新泰洋行成立25周年展览会。次日,张之洞在晴川阁设宴招待俄国皇太子及希腊世子一行。

武汉近代史上为数不多的一次重要外事活动,张之洞特意选址在这江汉之间的晴川阁举行,十余年后他又精心为晴川阁撰写了这副对联,可见张之洞对晴川阁何其喜爱,其情之殷殷,何其之深。

张之洞对这幅联钟爱和眷恋,还可以从光绪三十三年(1907年)他奉旨入京任大学士、军机大臣后印证。张之洞在北京的住所,现为白米斜街11号,其大宅院临街大门两侧,悬挂着他手书的一副楹联:朝廷有道青春好,门馆无私白日闲。

这幅对联不是张之洞所撰,它出自晚唐诗人薛能的一首诗:

献仆射相公

清如冰雪重如山,百辟严趋礼绝攀。

强虏外闻应丧胆,平人相见尽开颜。

朝廷有道青春好,门馆无私白日闲。

致却垂衣更何事,几多诗句咏关关。

这幅联中,既有“青春”又有“道”,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,张之洞创作“洪水龙蛇循轨道,青春鹦鹉起楼台”这幅名传千古的联,并不是凭空而起的“空中楼阁”,它深受唐代诗人司空图和薛能的影响和启示,是张之洞提炼前人的结果。张之洞入军机赴北京后,特意书写下薛能的联,并将其悬挂在自家府上正门这么显著的地方,似乎是在提醒自己,时常品味一下晴川阁这幅联的精妙之处,不时地吸取一下“青春鹦鹉”的力量,亦似乎是故意想给后世的好事者,留下一些蛛丝马迹。

心中有“轨”的张之洞

无独有偶!1907年,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内奉召进京后,湖北学界为了纪念他,在被焚的同治黄鹤楼的故址附近修了一座“风度楼”,随后鄂学界同仁遵照张之洞的意见,将之改名为“奥略楼”。第二年,张之洞又专门为“奥略楼”题了一副楹联“昔贤整顿乾坤,缔造多从江汉起;今日交通文轨,登临不觉亚欧遥”。

在这幅联中,张之洞再一次特意用了个“轨”字,而且直接指明是“文轨”,也就是文化之轨、人文之轨。

学富五车、满腹经纶的张之洞,真可谓是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般地,精心寻章索句、遣词布字,先后为矗立于龟、蛇两山之头的晴川阁和奥略楼,分别特意各打造了一个含有“轨”字的对联,其良苦之用心,何其之深?

战国时期的《管子·山国轨》记载了管仲的一段话:“田有轨,人有轨,用有轨,乡有轨,人事有轨,币有轨,县有轨,国有轨。不通于轨数而欲为国,不可。”这里的“轨”作法则、法度讲。

西汉淮南王刘安所著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中称颂太古先贤治理的天下是“天覆以德,地载以乐;四时不失其叙,风雨不降其虐;日月淑清而扬光,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。”这里的“轨”则是轨迹、规律。

而张之洞的“循轨道”本意是作“循轨就道”讲,即人力之所及只能到“轨”,“轨”是人为,“道”乃天定!这里的“轨”是人之轨,“道”是天之道。即“人之轨”一定要符合“天之道”!只有这样,而且也只能这样,那些“洪水龙蛇”才会服从于你的意愿,听从于你的安排,为你所用,为你造福。也就是说张之洞在这里主张:人的行为,包括人所制定的行为规范(法律、制度、规章等等),一定要遵循客观自然规律和人文道德准则,只要我们坚持不失我“轨”,并不断调整以依循和适应“道”,那么无论“西风”多么强势,最终都会为我所纳、为我所容、为我所用,这是“天道”所决定的。这里面蕴含着“天人合一”、“道法自然”等诸多中华文化所独有的朴素哲理,这就是张之洞在这里所要主张的“轨”与“道”!

同理,下联的“起楼台”也是这样,它本意是作“起楼成台”讲,即人力之所及只能到“楼”,“楼”是人为,“台”乃天定!你自己心中的“楼”或者你在现实中所造的“楼”,一定要和人们所普遍认可的“台”相符才行,也就是说张之洞坚信,若干年后再兴的中华文明,一定会受到全中国人民以及全世界人民的欣赏和认同。这就是张之洞在这里所想表达的“楼”与“台”!

再回重新到“轨”这个字。在一般人看来,它不那么雅致,不方便入联入诗,它与“鬼”谐音,因而,绝大部分文人雅士都会避之不用,唯恐有辱斯文。然而满腹经纶的张之洞却独辟蹊径,在江汉之间的这个著名“人间翰墨场”里,特意打造了两个含有“轨”字的对联,并且将其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,令后人不得不叹其独特的匠心。

清末民初,爱新觉罗氏的那些遗老、遗少们,时常咒骂张之洞在汉搞“新政”是心中有“鬼”,称其是葬送大清江山的直接推手。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再看,如其说张之洞心中有“鬼”,到不如说张之洞心中有“轨”,这个“轨”是国家和民族大义的轨,是中华文明复兴的轨。

“奥略楼”里蕴含的“奥略”

行文到此,顺便说说“奥略楼”。许多朋友都有这么个疑问,张之洞为什么会给这座楼,起这么怪的一个名字?它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呀?

“奥略”出自《晋书·刘弘传》“恢宏奥略,镇绥南海”之句意,那么张之洞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,要把刘弘引荐出来,介绍给大家呢?

原来刘弘所处的时代正逢“八王之乱”,司马氏的晋王室礼乐崩溃、朝纲大乱,一下子涌现出多股窥视“皇权”的势力,纷纷试图执掌朝政、统领朝纲。但是坐拥荆州重镇的刘弘,不仅没有去迎合任何一方,也不坐大,拥兵自重,自立江山,而是力保晋室江南半壁江山的安宁与稳定,为西晋的延续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,其做法与“庚子之乱”时张之洞力创“东南互保”如出一辙。

张之洞将特意将“风度楼”改为“奥略楼”,就是为了向世人表明,他和当年西晋的刘弘一样,对帝王的宝座没有野心,但对国家的安全和统一,肩负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。他和刘弘一样,都十分清楚地洞悉这其中的“奥略”!这里面有两条看不见的“轨”:其一,即自己肩负的使命与责任,是必须牢记的;其二,即君臣之道,是不能逾越的。

“奥略楼”所主张的是君臣大义,也就是儒家所推崇的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,重在讲述做臣子的本分、责任和义务。这也张之洞想向我们强调的“奥略”之所在!

转眼一个世纪过去了,我们不断在这江汉之间行走、穿梭,不断在这楼阁之上登临、流连,在“西风”依然“东渐”的今天,我们每个炎黄子孙肩上,都肩负着传承中华文化、复兴中华文明的道义与责任,这也正是当下,我们都必须明白的“奥略”之所在!

愿你、我心中,始终都拥有那么一条“轨”,始终都保持那么一股“青春鹦鹉”般的蓬勃朝气,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中华文明的复兴,作出自身应有的贡献!